除了《自序》,《东京梦华录》偶尔使用“大观”“政、宣”指称一个时间段,没有明确提及任何时间,但是有些事件的年代是可以通过查证史料加以确认的,比如卷一所记“濠之内外,皆植杨柳,粉墙朱户,禁人往来”的东京外城,这是政和六年(1116)以后的景观,因为本年度朝廷启动了北宋立国以来东京外城的第三次大规模维修;比如“皇太子纳妃”,这不是通用性的礼仪介绍,而是北宋百余年间仅此一例的世纪婚礼,即徽宗所立皇太子赵桓纳朱氏为妃,发生在政和六年;比如“元旦朝会”,徽宗朝一共举行过三次元旦朝会,分别是大观二年(1108)、政和八年(1118)、宣和六年(1124),本条最后说“人使朝辞。朝退,内前灯山已上彩”,而“元宵”描写灯山上金书大牌写着“宣和与民同乐”,综合来看,孟元老所记应为宣和六年(1124)元旦朝会,也是北宋所举行的最后一次大朝会;比如“驾幸琼林苑”中说苑里遍植“闽、广、二浙所进南花”,这应是政和六、七年以后才有的景观,因为从这时候开始,福建、二广效仿东南地区,加入进奉花石的行列,南花才被移植到了东京城中;南郊大礼后皇帝行恭谢之礼的景灵西宫,建成于建中靖国元年(1101)。除此之外,孟元老留下许多提示时间的线索,主要包括官职、服饰与建筑等,比如:
卷九“天宁节”:“初八日,枢密院率修武郎以上;初十日,尚书省宰执率宣教郎以上,并诣相国寺。罢散祝圣斋筵,次赴尚书省都厅赐宴。”据《宋史》,修武郎,政和二年(1112)由内殿崇班改名;宣教郎旧称宣德郎,政和四年(1114)改;“入内上寿”说是在集英殿,政和五年(1115)集英殿改名右文殿。综合宴会所用大晟府新制“竹部”乐器“篪”、新创徵招调“中腔”及“踏歌”等新乐调来看,所记可能是政和四年(1114)庆祝徽宗三十三岁生日的天宁节大宴,孟元老用全书十分之一的篇幅浓墨重彩描绘者,正是大晟乐最初应用于宫廷燕乐的历史时刻。
卷十记南郊大礼。徽宗在位期间一共进行过八次南郊大礼,《东京梦华录》所记发生在哪一年?“驾诣郊坛行礼”说圜丘坛“坛高三层”,是一个重要提示信息。自北宋立国至徽宗政和三年(1113),南郊圜丘坛均为四层坛面的祭坛;政和三年议筑新坛,用阳数建“圜坛三成”,徽宗下诏“候过今次大礼施行”,即从政和六年(1116)开始启用。在记录坛前所设宫架乐时,孟元老不提乐器名称,只留下相当奇怪的描述:“有琴而长者,如筝而大者,截竹如箫管、两头存节而横吹者,有土烧成如圆弹而开窍者,如笙而大者,如箫而增其管者。”这些乐器其实是大晟琴、瑟、篪、埙、笙竽、箫等,无一不是刘昺新增或改制的大晟乐器;介绍武舞引舞时,则说“比文舞加数人,击铜铙、响环,又击如铜灶突者;又两人共携一铜瓮,就地击者”,这些同样也是大晟府新增“金部”乐器,是根据古器物制作出来的金、金镯、金铙、金铎,合称“四金”。据此可知,孟元老记录“驾诣郊坛行礼”,大晟雅乐在南郊大礼中的应用,是重点所在。接下来的“下赦”一条,提到“通事舍人得赦宣读”,政和六年(1116)以后改通事舍人为宣赞舍人,这一官职实际上框定了南郊大礼的年代下限。
不过,《东京梦华录》中以最诡异方式留下年代暗示的,是上元节观灯。上元节观灯是北宋立国之初就确定下来的重要节日庆典活动,被视为展现太平盛世、与民同乐的重要方式,徽宗更将其发展为几乎绵延一月的狂欢,《东京梦华录》以“元宵”“十四日车驾幸五岳观”“十五日驾诣上清宫”以及“十六日”四个条目、总计2000余字的篇幅,对此做了全方位、多角度、连续性的报道。但是,正月十五日,“宣和与民同乐”的正日子,标题却是“驾诣上清宫”,正文只有“十五日,诣上清宫,亦有对御。至晚回内”15个字。正月十五,皇帝理应早膳之后登上宣德楼,御座临轩,让百姓得以“瞻见天表”,并在一整天里主持宴会、观看表演、放赦罪人,为什么反倒白天去了上清宫、夜晚回宫再不出现?十五日,繁华汴梁城中最璀璨的夜晚,为什么在孟元老笔下显得无比冷清,呈现出一片空白与沉默?理应安排在十五日的节目,为什么集体出现在“十六日”的条目之下?查阅徽宗宣和年间的史料笔记,方才发现,孟元老有意用一片反常的空白与沉默,暗示此处隐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;看清这个秘密,《东京梦华录》这部书将会以全新的面目呈现在读者眼前。
哲宗元符三年正月十二日(1100年2月23日)徽宗即位,宣和七年十二月二十三日(1126年1月18日)徽宗内禅。在其执政期间,确实曾有一个上元之夜,酷爱上元观灯的宋徽宗因为一件令他极不愉快的意外事件,一反常态,没有出现在宣德楼上,这一天是宣和六年正月十五(1124年2月2日)。白天,他独自登宣德楼看开封府决遣罪犯,楼下人群中突然跳出一个貌似寺院学徒僧的黑衣人,指着他大声怒斥:“就是你吗?你有什么神力,胆敢破坏我们的佛教?今天我告诉你,报应就快到了!连我都不怕你,你岂能破坏诸佛与菩萨?”徽宗惊怒交加,命开封府就地严刑审讯,此人却一语不发,也不见丝毫痛苦之状;徽宗又召来善行天法的法师,法师也对其无可奈何,最后只能处死了事。蔡京之子蔡絛《铁围山丛谈》详记此事,说“上大不怡,为罢一日之欢”,孟元老则说不开心的皇帝当天去了上清宫。上清宝箓宫建于政和五年(1115),里面住着大批道士,是徽宗进行斋醮活动的场所,徽宗被册封为“教主道君皇帝”、成为集政教权力于一身的君主,也在此地。上清宝箓宫有复道直通皇宫,艮岳就建在这座宫殿的东面。宣和六年正月十五发生在宣德楼下的意外事件,正是源于徽宗大规模崇奉道教、贬抑佛教的政策;孟元老不是简单记录东京承平年代的元宵盛况,而是用一种极其隐晦的特殊手法,写出了徽宗朝大兴道教的重要政治事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