送石昌言使北引　苏洵

昌言举进士时，吾始数岁，未学也。忆与群儿戏先府君侧，昌言从旁取枣栗啖我；家居相近，又以亲戚故，甚狎。昌言举进士，日有名。吾后渐长，亦稍知读书，学句读、属对、声律，未成而废。昌言闻吾废学，虽不言，察其意，甚恨。后十余年，昌言及第第四人，守官四方，不相闻。吾日益壮大，乃能感悔，摧折复学。又数年，游京师，见昌言长安，相与劳问，如平生欢。出文十数首，昌言甚喜称善。吾晚学无师，虽日当文，中甚自惭；及闻昌言说，乃颇自喜。今十余年，又来京师，而昌言官两制，乃为天子出使万里外强悍不屈之虏庭，建大旆，从骑数百，送车千乘，出都门，意气慨然。自思为儿时，见昌言先府君旁，安知其至此？富贵不足怪，吾于昌言独有感也！大丈夫生不为将，得为使，折冲口舌之间足矣。

【注释】　石昌言：石扬休，字昌言，宋代眉州人。少孤力学，登进士。累官刑部员外郎，知制诰。石、苏两家均眉州大户，世有通家之谊。昌言进举，洵方五岁。昌言出使契丹，为契丹国母生辰寿，在嘉祐元年（公元1056年）八月。引，本应作序，苏洵父名序，避家讳而改。恨：遗憾。两制：唐、宋翰林学士受皇帝之命，起草诏令，称为内制；中书舍人与他官加知制诰衔者为中书门下撰拟诏令，称为外制。翰林学士与中书舍人合称两制。大旆（pèi）：一种末端呈燕尾状之大旗。这里指使辽。折冲：交涉、谈判。

往年彭任从富公使还，为我言曰：“既出境，宿驿亭。闻介马数万骑驰过，剑槊相摩，终夜有声，从者怛然失色。及明，视道上马迹，尚心掉不自禁。”凡虏所以夸耀中国者，多此类。中国之人不测也，故或至于震惧而失辞，以为夷狄笑。呜呼！何其不思之甚也！昔者奉春君使冒顿，壮士健马皆匿不见，是以有平城之役。今之匈奴，吾知其无能为也。孟子曰：“说大人则藐之。”况与夷狄！请以为赠。

【注释】　彭任：宋代岳池人。庆历初富弼使辽，彭任与偕行，道次语弼曰：“朝廷所谓书词，万一与口传异，将何以对？”启视果不同，弼即驰还朝，更书而去。介马：披甲战马。奉春君：即娄敬，又名刘敬，《史记》有传。冒顿（mò dú）：汉初匈奴族一个单于的名字，与汉高祖刘邦同时代。平城之役：即白登之围，汉高祖七年（公元前200年），刘邦被匈奴围于白登山（今山西省大同市东北马铺山），仅以身免。此役之后，汉对匈奴长期处于守势。今之匈奴：指辽国的契丹人。语出《孟子·尽心下》。

【点评】　该文作于嘉祐元年（公元1056年）九月，是一篇赠序。同年八月，刑部员外郎、知制诰石扬休出使北国前往契丹，庆贺契丹国母生辰。苏洵给他这篇赠序（因为苏洵之父名序，不称序改称引），就是让他借鉴历史经验，不怕强敌威胁，发扬民族正气，夺取外交胜利。文章第一段回忆他们之间的亲密交往，感佩扬休奉使强虏实现平生抱负，充满劝勉之情；第二段回顾历史情况，剖析强虏本质，指出对敌国之耀武扬威应毫不“震惧”，并举奉春君的例子说明要善于识破敌人的阴谋诡计。文章用语凝练，仅在这数百字间，将大家风范发挥得淋漓尽致。

上田枢密书　苏洵

天之所以与我者，夫岂偶然哉。尧不得以与丹朱，舜不得以与商均，而瞽叟不得夺诸舜。发于其心，出于其言，见于其事，确乎其不可易也。圣人不得以与人，父不得夺诸其子，于此见天之所以与我者不偶然也。

【注释】　田枢密：即田况（1003年—1061年），字元均，时任枢密副使。丹朱：尧之子。商均：舜之子。瞽叟：舜之父。

夫其所以与我者，必有以用我也。我知之不得行之，不以告人，天固用之，我实置之，其名曰弃天；自卑以求幸其言，自小以求用其道，天之所以与我者何如，而我如此也，其名曰亵天。弃天，我之罪也；亵天，亦我之罪也；不弃不亵，而人不我用，不我用之罪也，其名曰逆天。然则弃天、亵天者其责在我，逆天者其责在人。在我者，吾将尽吾力之所能为者，以塞夫天之所以与我之意，而求免乎天下后世之讥。在人者，吾何知焉。吾求免夫一身之责之不暇，而为人忧乎哉？

孔子、孟轲之不遇，老于道途而不倦不愠、不怍不沮者，夫固知夫责之所在也。卫灵、鲁哀、齐宣、梁惠之徒之不足相与以有为也，我亦知之矣，抑将尽吾心焉耳。吾心之不尽，吾恐天下后世无以责夫卫灵、鲁哀、齐宣、梁惠之徒，而彼亦将有以辞其责也，然则孔子、孟轲之目将不暝于地下矣。

【注释】　卫灵公、鲁哀公曾向孔子问政，见《史记·孔子世家》。孟子曾游说齐宣、梁惠，见《史记·孟子荀卿列传》。苏洵举四人，说明虽不足以有为，而孔、孟也对他们教授道理，让他们有令人可喜的作为。

夫圣人、贤人之用心也固如此。如此而生，如此而死，如此而贫贱，如此而富贵，升而为天，沉而为渊，流而为川，止而为山，彼不预吾事，吾事毕矣。窃怪夫后之贤者之不能自处其身也，饥寒穷困之不胜而号于人。呜呼！使其诚死于饥寒穷困邪，则天下后世之责将必有在，彼其身之责不自任以为忧，而我取而加之吾身，不已过乎。

今洵之不肖，何敢以自列于圣贤，然其心亦有所不甚自轻者。何则，天下之学者，孰不欲一蹴而造圣人之域，然及其不成也，求一言之几乎道而不可得也。千金之子，可以贫人，可以富人，非天之所与，虽以贫人富人之权，求一言之几乎道，不可得也。天子之宰相，可以生人，可以杀人。非天之所与，虽以生人杀人之权，求一言之几乎道，不可得也。今洵用力于圣人、贤人之术亦久矣。其言语、其文章，虽不识其果可以有用于今而传于后与否，独怪其得之之不劳。方其致思于心也，若或起之；得之心而书之纸也，若或相之。夫岂无一言之几乎道？千金之子，天子之宰相，求而不得者，一旦在己，故其心得以自负，或者天其亦有以与我也。

【注释】　造：进入、来到。